本宗渡口我将十八岁的青春留在了那里,一个

写在前面的话

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故事,而故事却各各不同。小说或者剧本里的故事,大多经过加工提炼,具有文学的意义,但与普通人的实际经历存在距离。我比较赞同有一定文字能力,又有写作冲动的人写自己的故事,哪怕是流水账似的日记或杂感,留下一些与自己生活的时代相关的痕迹,表示你真的来过。如果大家都不写,这些故事就湮灭了。至于写得有无价值,可否留存,那是后人的事,与己无关。

本宗渡口

陈光建

“行到断桥人唤渡,对岸撑过小舟来”,这是写渡口的诗句,不知何人所作,读来很有意境。我们的人生之路时遇断桥,而对岸柳荫下的小舟却不一定常有。本宗,雅鲁藏布江边的一个小渡口,五十一年前,我曾在那里渡人过江。许多印象都消逝在记忆的长河里,不留痕迹,唯有这类似佛教开示的渡人与自度,此岸与彼岸的经历,久久萦怀。从谷歌卫星地图上看,本宗渡口已不存在,取而代之的是下游不远处的巴嘎一号大桥。斑驳的绿色覆盖了渡口遗址,没有留下任何痕迹。

一九七一年三月十日,一支西藏军区运送入藏新兵的车队从成都出发,经过二十多天的行军,于四月初抵达中国人民解放军步兵第十一师三十三团团部驻地,位于雅鲁藏布江南岸的米林县卧龙台。因为高原反应,我在途中医院,到团直属特务连报到时,已是四月末,卧龙台正是柳枝泛绿,残红落尽时节。我被分到工兵排一班,班长王志敏,六九年兵,成都人。副班长扎西,七零年兵,西藏丁青县人。战友中有六九年,七零年入伍的老兵,以及我们几个七一年的新兵。特务连,乍听很神秘,其实就是执行特殊任务的连队。三个排,侦察,工兵,警卫。工兵排在战斗中担负修路架桥,爆破排雷的任务。经过四个月的训练,包括在甲格台师部工兵营一个月的骨干集训,全团班长(我是作为培养对象参加)集训,我基本掌握了雷管接续,六九式爆破筒使用,构筑工事,埋设地雷,抛射炸药包等技术,以及快速出枪,夜间打背包的技能。

三十三团下属三个营,分别驻防雅鲁藏布江米林县里龙至卧龙一线。一营驻在江北的嘎塘和本宗村附近,为方便交通,团里在本宗村江南设了渡口,由工兵排各班轮流驻守,十月轮到我们工兵一班。渡口离卧龙台大约二十多公里,在省道旁。十月中旬,由副班长扎西带队,半个班一行五人去了渡口。换班交接后,安排铺床,副班长睡挡头,老兵睡挡尾,一排通铺,各就各位。铺板上垫着装了松针的麻袋,感觉柔滑柔滑的,散着淡淡的松脂香味。安顿以后,副班长宣布规矩,轮流做饭,站哨,操作橡皮舟。

所谓渡口,其实就是三间土坯房,北房住人,东房是伙房,南房作仓库。站在北房后面的陡坡上,可见江北岸连绵的大山,以及江岸边绿荫掩映的嘎塘村和本宗村,坡下就是奔流不息的雅鲁藏布江。一条小路通到江边的沙滩,沙滩上有渡江用的橡皮舟。隔江正对面,有一条从大山深处流出的小河,水流湍急,与雅鲁藏布江对比,水色分明,成为渡江时参照的坐标。渡口背后隔着省道就是绵延数十里的原始森林,和必须仰望的大山桑怀日。

十月的雅鲁藏布江,秋水长天,江流和缓,美景如画。收拾完毕,天黑了,渡口背后的山峦森林变成黑色的剪影,在秋夜湛蓝的天幕下,在时而从密林深处传来的猫头鹰,或是藏猕猴怪异的叫声中,神秘莫测,令人疑惧。屋外,江水流淌的声音如此清晰,想到我,我们要在这孤零零的渡口住半年,昏黄的灯光下,一切都陷入怅惘之中。耳闻江流之声,感觉恍惚是时间走过的声音。夜半风起,松涛飒飒,融入梦境。这样的诗意,我却没有写下来的心情。

下半夜,轮到我站哨,哨位就在屋角,能够清晰听到屋内战友的鼾声和梦呓。十八岁,正是睡不醒的年龄,人是需要强迫的,时间不长,也就习惯了这种被人从梦中唤醒的生活。现在想来,这个远离尘嚣的渡口,真是一个修行的绝佳之处。七十年代初,部队没有电视机,班里有一部老旧的收音机,电流杂音太大,经常不知所云,报纸要等连部有人路过,或是一营的人从团部返回带来,新闻早已成了旧闻。因而,在黑黢黢的暗夜,或是星河璀璨的晚上,我都会与自己的内心交谈。两个小时的哨,转瞬即过,自在飘荡的思绪,常常意犹未尽。

十月末,那股从山上流下来的泉水枯竭了,这是我们的天然“自来水”。在来年五月泉水下来之前,五个人的吃水必须到陡坡下的江边去挑,之字形的坡道有一百多米,六、七十斤一担水,对于从未挑过水的我,无疑是艰难的。在腿抖腰酸时心里默念“苦不苦,想想红军二万五”。日复一日,咬咬牙也就挺过来了,我流的只是汗水,不是眼泪。后来争着去挑,那是为了争取早日入党的实际行动。挑水选在清晨,那个时段的江水最洁净。挑水时,可以远远看见在江边喝水的狐狸,猕猴,獐子,甚至黑熊。我想,如果不是因为惧怕而躲避人类的原因,它们或许也认为清晨的江水最好喝吧。喝了半年的雅江水,这肯定是值得炫耀的事情,你要问江水是什么味道,我的印象是无味。要说甘苦,那只是各人的幻觉。

做饭是一人负责一个星期,大米白面按伙食标准供应,调料有油、盐、糖、豆瓣和味精,肉食是每人每天一两罐头肉,蔬菜则从连里运来,品种就是自己种的莲花白,南瓜,土豆,萝卜。江边菜地里有一些白菜和葱。因为数量有限,必须省着吃。如果头天菜里罐头肉放多了,第二天就只能吃素。那时还没有蔬菜大棚,十二月末,贮存的菜吃完了,我们开始吃脱水的四季豆,瓢儿菜和海带。为解决蔬菜缺乏的问题,我们自己磨豆浆,做豆腐。到后来,几乎人人都成了做豆腐的能手。每天早餐就是稀饭馒头,因为冬季气温低,加之没有经验,面发不起来,经常吃死面馒头。一次我试着利用灶台余温,居然将面发起来,蒸出了开花馒头,自此,做馒头成了我的专利,一直到我离开渡口。水果,对于当时的边防战士来说,绝对是奢侈品。年底,每人可以得到从内地运来的一斤桔子,或是两只苹果。领到那几只桔子或苹果,实在舍不得吃掉,内心十分感激祖国人民惦记我们这些戍边的战士。由于缺乏维生素,我们都有指甲凹陷,牙龈出血等症状。后来有了六合维生素,情况才稍有改善。

当时高寒地区的部队,洗澡是一件很困难的事情。连里有一个澡堂,仅容一人。而且只在每年春节前开放,必须事先排队。两人一组,一人在外面负责烧水,一人在里面洗,洗完后交换。也就是说一年只有这一次洗澡的机会。本宗渡口没有澡堂,因为害怕感冒后引起肺水肿,危及生命,所以没有人去冒险洗澡。实在忍受不住了,只好用热水擦一下身子了事。一营有一个成都老兵,曾偷偷横渡过雅鲁藏布江,最后却在江对面那条小河河口被淹死,据说是因为水太凉,脚抽筋所致。守着一江奔流的水,没有人再动下水的念头。

晚上站哨,并非全是月明星稀,也有月黑风高,漫天大雪之夜。我对于大森林黑夜的恐惧心理,很长一段时间都不能消除。一天半夜,有人轻轻推我的脚,醒来看见副班长扎西站在床前,他递过一只手电筒,低声说“执行任务”。我穿好衣服,准备拿枪,扎西制止,让我去离渡口大约三华里的烈士陵园,将新立墓碑上的字抄回来。出门一看,四周漆黑,门前的省道只留一条模糊的灰白印迹。摁亮手电,发现银碗已被取下,只有昏黄的一点光。早就知道江边有个烈士陵园,却没有去过,前段时间好像有因事故牺牲的战士刚入土。明白了,这就是传说的孤胆训练。短暂的犹豫后,我硬着头皮走上公路,朝烈士陵园走去,先是听到耳畔的风声,继而是自己呼呼的喘气声,怦怦的心跳声。三华里,并不远,我却感觉走了很久。半途,我想到返回认怂,又怕在别人心里留下胆小的印象,几番纠结,内心有一个声音渐渐大起来,最多就是遇到鬼嘛,怕个毬!头一热,走得更快。临近陵园,忽然听到有窸窸窣窣的声响,有人!人吓人是会吓死人的。我只觉得口发干,呼吸急促,定下神来,才发现是江风吹着花圈上的纸花发出的声音。唉,能吓死自己的,原来只有你自己。移开花圈就是墓碑,我却不敢打开手电,因为一摁,四周的黑暗就会压下来,让人恐惧万分。冬夜,我感觉自己在出汗,头也有些懵了,不行!来都来了,还是要拿到来过的证据。不用纸笔,我摁亮手电,借着微弱的光,以极快的速度扫了一眼墓碑,记下了上面刻的字。然后摁灭手电,不顾一切地奔回渡口。向扎西交完差,已是浑身酸软,好似大病一场。今天,早已记不起那位战士的姓名,但我记得他是六九年兵,籍贯四川广元红旗公社九大队,在训练返回,经过江对岸那条河时,失足跌下去溺水而亡。从那以后,不论是在什么环境下站哨,或者执勤,我都不再害怕。心里没有鬼,你怕什么?怕死,你就应该珍惜生,这也算是顿悟吧。

轮到我渡江值班,有电话打过来,是一营营长要过江到团里开会。我下到江边,确定橡皮舟的气还足,遂推舟入水,顺江岸逆行一段,然后划入江心顺流而下抵达对岸。这样的操作,重复枯燥,却要求胆大心细,不能有半点马虎。半年的渡口执勤,我们没有出过一次事故。最惬意的,是等待渡江任务,却没有电话通知,天气晴朗,人躺在橡皮舟里,枕着装了松针的麻袋,看藍天上云卷云舒,听江水拍岸的汩汩声,昏昏欲睡。现在回想,可惜了那么好的时光,那时有人提醒找几本书来读多好啊。

当年西藏部队义务兵的津贴,第一年是六元,比内地部队多了两元钱的高原补贴。团部有小卖部,供应上海红灯牌香烟,大白兔奶糖,牙膏,牙刷,毛巾等物。我不吸烟,也不买糖,除了买牙膏、牙刷、肥皂,基本上没有花钱的地方,津贴全都存在军人储蓄所,一年不过六十元。这是历史,不能与今天部队的待遇作比较。读《曾文正公嘉言鈔》,见有“往往积劳之人,非即成名之人;成名之人,非即享福之人。”比起那些开路进藏,趴冰卧雪,缺衣少食,为西藏的解放和建设积劳的前辈,我们算是享福之人。

七十年代,部队煮饭都是烧柴,那时的干部战士基本没有环保意识,面对莽莽苍苍的原始森林,以为取之不尽,用之不竭,营建,煮饭都要伐木。本宗渡口紧靠大森林,林中全是百年以上,胸径一米的松树和杉树,为了破柴方便,我们专拣树干通直,树结稀少的树木砍伐。记忆里,在渡口半年,我们伐倒了九十多株这样的大树,这是我们的无知。如果有机会回卧龙,我会去种树,种很多的树。

副班长扎西是藏族战士,连队允许他在休息时间喝一点青稞酒和酥油茶。一次陪他去江北的本宗村买青稞酒,进了一户藏民家,主人已经八十多岁,与扎西相谈甚欢,看他们用藏语交流,我以为老人也是藏民,离开时,扎西说老人其实是四川人,我惊奇地转回身,问了一句“四川人?”老人抬起头,嗫嚅着说出“邛崃”两个字,那声音听起来好似来自某个遥远的时空。老人十几岁随驻藏大臣赵尔丰的部队入藏,辛亥鼎革后留在了藏区。他记忆里的邛崃,成了一个遥不可及的,梦里的故乡。

一九七二年的春天来了,站在岸边放眼望去,隔岸是嘎塘村和本宗村绚烂的桃花,如烟的柳色,衬着蓝天和雪山,脚下是一脉碧琉璃似的雅江水,这是本宗渡口留给我的最后印象,美得就象仙境。四月,渡口换班,我们离开住了半年的本宗渡口,回到卧龙台。五十年很快就过了,当我记述这些本宗渡口的往事时,再一次记起那位故乡是邛崃,在藏地升天的老人,他的那些传奇经历,再也无人知道了。那个名为本宗的渡口,却好似我的回不去的故乡,我将自己十八岁的青春留在了那里,一个梦中的桃花源。

(注:本文插图均来自网络)

作者简介: 

陈光建:四川成都人,祖籍安徽嘉山。年入伍,年退伍。中国人民解放军步兵第十一师三十三团直属特务连文书兼军械员。西泠印社出版社出版《清远堂遗笺》一书作者,《印鉴-易均室辑拓印谱两种》特邀编委。《成都文物》,《文化成都》自由撰稿人。

作者:陈光建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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